秋去冬来,我在青龙寺见到贞观十五年的初雪。
长安城的戏场由寺庙经营,分布在菩提树下的大小佛殿旁。冰棱柳条儿似的坠在檐下,百姓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褐衣皮裘,冻着红红的脸,在一座座庙宇中“望陵毁观”。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①
扮演皇帝的乐人哭得悲戚,正在进行最后的高|潮桥段。望陵高台轰然坍塌,羽葆鼓吹重音叠浪,羯鼓隆隆。斑斓焰火冲破碎玉飞花,白雾茫茫中,我听见来自八方四面的惊叹声。
“还可以罢?”我问城阳公主与杜荷,“你们俩确定不要鸣谢?鸣谢一下罢,花那么些钱。”
请东宫成为这出戏的出资人,我以为是很智慧的决策。魏王有伊阙佛龛,太子肯定也要对亡母表示表示,我一提议公主就同意了。
波斯今年向大唐进贡了鹅羽,吹在空中便如此刻的雪。公主掀开冪篱的一角,小声道:“别鸣,千万别鸣。我从小就特别害怕别人注意我,别人一看我我就很紧张。”
然而话音未落,舞台上的两位乐人在谢幕后又回到台前,身上还穿着剧中人的服饰。他们高亢而嘹亮地念白,俨然正是圣人与魏侍中在做祷告:
“让我们共同祝愿文德皇后离苦得乐,往生净土。祝城阳公主与少詹事早生贵子,嘉偶天成拜玉堂,争看娇女配仙郎。尊前合成调鹦鹉,台上吹箫引凤凰②!”
公主印堂发黑,浑身都僵硬了:“薛容台你疯了么?”
“不是我!!”我腿都软了,四处张望道:“协律郎!协律郎!”
协律郎快乐地指挥箜篌九重奏,作为散场音乐:“喜欢吗薛郎中?”
“你有病啊!你疯啦!”
杜荷大笑,垂首拨弄公主帽檐下的纱幔,将她往自己的怀里带:“没事,没事,人家祝福咱们呢。”
“呜,丢死人了,我不要活了——”城阳公主彻底崩溃了。她死死扯着自己的羃篱,半点也不愿意露出脸来,在一众起哄架秧子的老百姓的欢呼声中,撒腿就往寺外跑。
杜荷还站在原地继续笑,笑得停不下来,我从没见到他这样欢喜过。他心情欢喜起来,对我的态度也好了不少,“辛苦你了,薛郎中。”
“不辛苦,跟我没关系,我就是组织学生看表演的。”我也想遁走了,回首对遣唐生们招呼道:“走走走,回去写观后感,明天散衙前交给我。”
“薛郎中,等等。”
“怎么?”
五颜六色的遣唐生列阵在我身后,随我驻足回望。纷扬的飞雪中,杜荷转圜了脸色。他缓步向我走来,温和的神情不见了,变得又冷峻起来。云头靴踏破白雪地,嚓、嚓、嚓的,眼神直挺挺地凝望着我。
怎么,怎么,怎么,我什么时候又惹你了??
我不由得后退两步,遣唐生们也许也被他的威慑逼吓到了,也后退两步。我们一群人等着他一个人步步逼近,窝囊得寒碜。
我指着他说:
“你要干嘛我警告你今天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可别看公主走了你就又要——”
杜荷扑哧一声笑了,“逗你玩。”
玩你个死人头。
“你很怕我么?”他问。
遣唐生们齐整整地歪起头,满脸天真无邪听不懂中文的表情,不明白我为什么突如其来地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