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宫殿外,狭长廊庑下,江晏禾步子稳健,走得有些快。
那妇人倾倒酒杯时满满一盅酒都洒在了她衣衫上,有一股冰凉酒液顺着衣领滑进衣裳里,此时湿透的衣料同脊背贴合,黏腻得难受,她只想赶快到更衣处,将沾满酒水的衣衫换下来。
醉熙宫外有专门一处更衣的侧殿,要穿过湖心走廊,在宫殿的东南角。
夜华初上,湖中散着睡莲青萍,稀疏灯盏漂浮在水面,衬得廊上两侧威严根立的廊柱也多了几分温馨惬意。
秋风徐徐吹来,亭檐下铜铃玲玲作响,良辰美景好不胜收。
只是见风一吹,江晏禾顿觉身上寒凉略过,脚步不由得又加快一些。
终于过了清湖,下阶转入石径,前方是更衣的侧殿,林立三间房,都未亮灯盏,应是无人。
江晏禾下意识走向与她最近的那间,将要踏上石阶,旁边已经走出几步远的宫人回头,见她就要推门进去了,忙道:“江夫人,是这边。”
手上迟疑,她侧头去看,宫人迈着零碎步子低首走过来,到了跟前,跟她指了指最北侧的偏殿,压低声音道:“江夫人,这间侧殿方才有家大人醉酒跌跌撞撞冲了进去,此时也不知道出来没有……还是去那间吧,那间无人。”
江晏禾一听此言,匆忙收回伸出的手。
略一沉吟,她点头应道:“好。”
跟随宫人到了左侧第一间,她手执灯笼候在殿外,恭敬弯身:“江夫人,可需要奴婢侍奉?”
江晏禾拢着备好的衣物,笑着摇了摇头:“不必,我自己就可以。”
因是入宫,命妇们随侍在侧的人都有规格限制,她没带贴身丫鬟,如遇难事也有宫人照料,只是她不喜除了瑶环瑜珥之外的人近身,便顺势将她留在了外头。
转身推门而入,江晏禾匆匆行进。
侧殿不肖正殿一样厅轩堂阔,却也高广开阔,廓然无障,殿内没有燃灯,她提着宫人递给她的灯笼环视着内殿照了一圈,见到左侧有个八扇连屏,后面应当就是更衣处,便迈着步子走了过去。
殿内静得只剩脚步声,越往里走越光线越暗。
因是更衣的侧殿,只有两扇门,没有窗,殿外通明的葳蕤灯火和皎洁月华通通都照不进来,江晏禾步入黑暗,越发小心,方行至屏风处,她挪移灯笼转身,视线中忽地掠过一道人影。
江晏禾浑身一僵,瞪大双眸,惊叫快要溢出口时,才见那屏风后端坐在矮榻之上的人,头颅轻抬,眼帘微掀,一双光彩照人的琉璃桃花眸倒映着氤氲灯火,朝她笑得灿烂。
只是被彤彤灯光投射的那张脸,满是失血的苍白。
江晏禾捂住唇,压住心底的惊慌,轻声问:“你怎么在这?”
裴戬笑了一声,笑声却牵动了伤口,他开始闭着眼低声咳嗽起来,闷闷的咳嗽一声抵着一声,直到他难掩痛色,吐出了一口血。
江晏禾面色微变,忙提着灯笼扑过去,用长袖抵住他下巴,蹭了蹭他唇边鲜艳的血色,声音颤抖道:“怎么会这样,方才明明……”
马球结束时,她并非一眼没看他,匆匆扫过的几眼也只是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并没有到吐血这么严重的地步。
比试结束后他甚至还在陛下身边听召,亦不见任何异色。
哪知道是他一直忍着。
裴戬睁开眼眸,看到近在咫尺的雪颊红腮,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她担忧地望着他,眼前浮了一层层水雾,是真的怕了。
稳住呼吸,他攥住她的手,短促地回了一声:“没事。”
江晏禾不信,声音里已有哭腔:“哪里没事了!你在吐血!”
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个危险肃杀的林夜里,彼时他紧紧将她护在身下,任凭狼群撕咬,利刃啄穿肌骨,她喊他的名字,他也只是拨动她额前碎发,轻声哄道:“无事……”
这一日的担惊受怕、烹肝煮肺的煎熬在此刻濒临界点。
她想装作不在意,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裴戬听到她哭,心里酸涩纠缠五味杂陈,既心疼又高兴,落在脸上就是浑不在意的轻笑,他始终攥着她臂间的袖子,扬了扬头道:“你在担心我吗?”
江晏禾一口气顶在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堵得她喉管窒息,一瞬后,她猛地甩开他的手,揉了一下眼眸就转身,脚步不停地向外走。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一股巨大的力道握上她的手臂,将她带着转了一圈,差点撞上他宽厚的胸膛,就在她扒住他的手想要强行挣脱束缚时,听到他低而沉的嗓音:“阿禾,你认出我了吧?”
声音一落,万籁俱寂。
江晏禾身子僵滞,停止挣扎,慌乱间抬起眼,借着微弱的光,她撞入一双温柔似水的瞳眸,含着淡淡的宠溺与纵容,一如年少无知时她故意在他身后踩他的影子,被撞破后迎上的那抹无奈的笑。
所有隔阂薄如蝉翼,一经挑破便散得无踪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