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郊外,群山如墨。
唐军宿营的山谷,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浓重的夜色中屏住呼吸。
第五号宿营条例——裴徽以铁血手腕铸就的战场生存法则——正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将整个营盘打造成一个致命的陷阱。
辎重车被粗大的铁链首尾相连,车辕上斜插着削尖的巨大木桩,寒光在稀疏火把下闪烁。
车阵之外,是匆忙挖掘的浅壕沟,虽不深,但沟底密布着倒刺铁蒺藜。
鹿砦——那些狰狞的带刺拒马——并非整齐排列,而是如同巨兽散落的獠牙,看似杂乱无章地散布着,巧妙地留出一些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
这些缝隙蜿蜒曲折,尽头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经验丰富的老兵都知道,那后面等待闯入者的,是深达丈许、底部插满尖木的陷马坑,以及横七竖八、涂满毒液的绊索区。
“老王头,这鬼地方,连个兔子都钻不进来吧?”新兵李二狗缩着脖子,声音压得极低,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营栅外的无边黑暗。
他身旁的老兵王五,脸上刻着风霜的沟壑,背靠一辆辎重车,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横刀的鲨鱼皮鞘。
他鼻腔里哼了一声,低沉沙哑:“哼,钻进来的,就不是兔子了。是豺狼!看好你负责的那段栅栏,耳朵竖起来,眼睛给我瞪圆了!风里要是带点腥味…那就不对头。”
他抬头望了望高处哨塔上模糊的身影,那里视野虽被障碍物遮挡,但足以俯瞰外围大片区域,发现大规模敌踪。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外围防线,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山林间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更添压抑。
越过外层障碍,营盘的主体豁然开朗,却又透着诡异的布局。
帐篷并非规整的行列,而是错落有致,如同星斗散落。
帐篷之间,留出了异常宽阔的空地,地面被反复踩踏夯得坚实。
此刻,这片片空地空荡无人,在朦胧月色和营地中心稀疏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土灰色。
“刘校尉,这空地……也太浪费了吧?挤挤能多睡不少人呢。”一个年轻的队正,看着手下士兵在空地上操演着快速集结的队形,忍不住小声嘀咕。
,!
负责中层防务的刘校尉,身材魁梧如铁塔,眼神锐利如鹰。他重重拍了拍队正的肩甲,发出沉闷的响声:“糊涂!这是命!是陌刀方阵展开的命!是骑兵冲锋的命!火起之时,敌人扑来之际,这里就是绞肉场!让兄弟们把集结的路线刻进骨头里,闭着眼也得给我冲到位!”
他指了指营地中心相对明亮的区域,那里是集中设置的篝火和炊事点,而外围则刻意保持了昏暗。
“光在明处,人在暗处。敌人想看清我们的虚实?做梦!”士兵们在沉默中进食、磨刀、检查甲胄的每一片甲叶,篝火映照着他们年轻或沧桑的脸庞,汗味、皮革的鞣制味、马匹的膻味,混合着一种无形却沉重如铅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营盘最核心处,地势稍高。
中军大帐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帐顶的帅旗在微风中纹丝不动。
周围拱卫着医疗所和重兵把守的军械库。
这里灯火最为通明,巡逻的亲卫营士兵身披最精良的明光铠,步履沉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一队队机动兵力隐藏在暗影中,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中军帐外的高地上,一个身影如标枪般挺立。
特战营中郎将王玉坤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黑暗。
他左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那冰凉的触感传来,却无法平息心中那越来越强烈、如同毒蛇般缠绕的警兆。
他眺望着如同盘踞巨兽般的营盘,灯火稀疏而不规则,大部分区域沉入浓墨般的黑暗,虚实难辨。
营区间的宽阔地带,在刻意制造的阴影下,宛如通往幽冥的裂口。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向东南方——那片吞噬了朱狗娃和他的斥候小队的、深不见底的墨色群山。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朱狗娃出发前拍着胸脯的保证:“将军放心,俺们钻山沟跟回家一样,定把鲜于老贼的卵蛋摸清楚!”
如今,音容犹在,人却杳无音信。